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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神州北地日前降下飛雪,將大地染成雪白。

芳渠鎮近郊,官道上人煙稀少。

路邊大石上,坐著一名女子。她坐在這好一會兒了,打算再歇歇腿才起程。

天寒地凍,由她口邊呵出白霧陣陣。

寒風,帶來噠撻的馬蹄聲。

倪三妹聞聲望去,一輛暗色馬車由遠而近,她閒著無聊好奇的盯著它瞧。

這輛馬車不大,由遠漸近行的慢,有若老牛拖車而非駿馬拉曳。

緩緩的,馬車從她前面駛過。

拉車的馬兒挺俊,駕車的車伕頭戴斗笠、一身暗色服飾,留著落腮鬍看不清臉,身形頗為壯碩。

一陣寒風來揚起車伕的披風,她順勢多瞧二眼。披風內裡,很像她在京城看富貴人家穿的大氅。

穿著大氅內襯的車伕,似是不簡單的人物。

她望著馬車遠去,搓搓手掌生熱。從京城回來或乘車或徒步走好幾天了,依她的腳程至少還要半時辰才能到達鎮上。

這麼冷的天要是有車搭就好了;她為自己的天真好笑。

才正這麼想,那馬車忽然停了,停在離她十來步之遙,接著馬車的布簾被纖長的玉手掀開。

她一愣,忘了收回視線。

*   *   *

再不遠就到芳渠鎮,奉鐵生駕駛馬車揚聲問車內的兄長。

「金女,你醒著嗎?再不久就到鎮上了。」

「沒,我沒醒著。」臥在軟墊上,奉金女蓋著白羽氅假寐。

二哥的意思,鐵生理會的。「餓了就吃乾糧,到鎮上我再找飯館買些餐食當晚膳。」從車裡傳出虛應,他視線筆直不再多說。

遠遠的,他看到路邊坐了一名女子。他眼力好,早看出那女子是身著粗布衣裙的村姑。

馬車與女子的距離接近了,他見被寒風向後吹了半開的防寒兜帽下,露出她紅撲撲像被凍紅的圓臉。白裡泛著粉嫩,像是……剛出爐的紅豆白包子。

怎想到這?他失笑,接著發現她的回視。那雙晶亮大眼溜溜的轉,充滿好奇的目光教他心口怦了一跳,渾身發熱。

「金女,有姑娘坐在路邊,」想哪去了?也許她盯著的是馬車而不是他。才自省是否自我意識過甚,嘴巴即不受控制脫口而出。「向她問路吧。」

他不經腦子的話語一出口,立刻發窘。路該怎麼走他本就知曉,何必問人?

車內的金女聞言一愣,直起身猜想坐在路邊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美女?不然么弟怎想搭訕?正疑惑,馬車一震停了。他圓睜鳳目心道:還真的要問?

揪緊韁繩,鐵生臉泛熱。長這麼大他沒對女人搭訕過,就怕被二哥嘲笑毫無技巧。

不必再確認,金女即挪身去掀開車後布簾。

倪三妹見車簾被玉手掀開,簾後露出精緻淡妝的美女。美女的丹鳳眼兒媚極,鵝蛋臉清雅,稍嫌過瘦不然就和母親一樣是標準的美人胚子。

鎮上很少看到美女,三妹一時出神,接著美女輕啟紅唇,是教人渾身酥麻的微沉嗓音。

「請問姑娘,芳渠鎮是往哪兒走?」。

回神,三妹起身踏前幾步指著前方。「順官道一直去,幾刻就到。」

鐵生聽兄長道謝、將布簾放下,表示得走了,一時發急。

那姑娘的嗓音並沒刻意佯裝嬌嗲,是很自然的甜膩,柔柔軟軟像撓著他的耳朵,教他嘴裡發癢。抓著韁繩的手一緊,他遲疑,卻不知該如何讓兄長改變心意。

他身後的布簾被掀開,兄長低聲:「不走嗎?」

鐵生又一窘,馬韁一扯起程。

馬蹄踢躂踢躂的他心口也跟著亂跳,稍稍運氣還靜不下來。眼角餘光見那姑娘目送他們,他多留意了她一身粗布衣裳,還有陷在雪裡的小靴。

駛沒幾丈,他再次停車。「路上沒人煙,一個單身姑娘,危險。」話尾方歇立即聽兄長噗嗤一聲,笑得他臉又熱。

「你怎知她單身?」

「她沒梳髻。」啞聲,他知兄長在逗他。

「說不定她是攔路賊婆。」

「她不會武。」而且是他們先攔她問路的。

兄長又笑了,笑的鐵生臉更熱,坐立難安。

「弟弟都這麼說了,為兄還不識趣嗎?」將布簾掛上簾勾後,金女湊近么弟耳邊。「但,一個小姑娘和二個單身漢共乘一車,豈不更危險?」

鐵生被問僵了,欲辯解也無從辯起。

不等么弟反應,金女回身傾向車後掀簾。

*   *   *

馬車漸遠,三妹約略也休息夠了,邁步向前。天這麼冷也不能休息太久,不小心睡著就糟了。

忽然馬車又停,她奇怪的頓了頓步子。雖然好奇,但太好奇可不妥,她抱緊包袱繼續前行。

再幾步就與馬車錯身時,車布簾又被掀起,美女再度露出臉,微笑的親和友善。

三妹疑惑是剛才自己沒說清楚?否則對方怎麼又停車了?

「姑娘,天這麼冷,妳要上哪?」柔聲,金女關切。

「我也是要到芳渠鎮。」為何問這?

「哎真巧,要不要搭我的車?我是新搬來這鎮上的,我們一道走如何?」

「嗯……」雖然對方很親善,提議也很教人心動,但三妹覺得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多謝妳的好意。」

「欸,我們順路啊,說不準還會當鄰居呢,妳就上車來吧。」

「可是……」對方的積極教三妹遲疑,這時一道聲如洪鐘、又似打在她心板的低沉男聲打斷她的話頭。

「金女,外頭冷,快請姑娘上車,你喉嚨吹到風不好。」

車伕喚美女名字,莫非二人是夫妻?近似失望的錯覺才襲上三妹心頭,眼前的美女同時掩口輕咳,似乎身子骨不佳。

「舍弟說話了,姑娘妳就上來吧。」

原來是姊弟!也對,美女並沒盤髻,應當並非婦人。恍然大悟後,三妹不解怎會為一對陌生人思緒混亂起伏。

美女又軟語幾句,盛情難卻,三妹半推半就答應了。正攀著車門邊要踏上車尾凸出的階板時,忽地一道陰影罩來嚇她一跳,美女的弟弟已在她身邊伸出手。

這人是會飛還是怎麼?她沒瞧見他是何時靠過來的。

仰頭,她對上斗笠下一雙深潭似的炯眸。一把鬍子雖然遮住他大半張臉,但看不清長相也不打緊,她的心智已被那雙利眸吸引。一時忘了反應,她不知大掌橫在面前是何用意。

「車身高,我扶妳一把。」高度只到他胸前的嬌小姑娘,杏眸圓睜、一臉傻愣的表情,出奇的教他覺得……真是可人。那模樣更像軟熱的紅豆包子了,教人想咬一口。

「多謝……公子。」原來是要扶她上馬車!她呆愣又羞窘的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低首由他扶著,她的喉嚨忽然發啞快乾咳,「公子」二字才出口就差點咬到舌頭。

幸好他戴著皮手套,不然她這未婚的姑娘家實在不宜被陌生男人握住手。踩著踏板上車,布簾被放下時她才大夢初醒。等等,就算彼此都戴了手套,剛才的舉止仍屬不宜吧?

馬車震動起程,她扭著手懊惱,才轉頭清嗓面對一旁披著白羽氅的美女,靦腆微笑。「多謝姊姊載我一程。」

「哪的話,」同樣回以笑容,金女自我介紹。「敝姓『奉』,奉茶的奉,名『金女』;妳叫什麼名字?」

「姊姊,我姓倪,妳可以叫我『三妹子』,認識的人都這麼叫我。」比起兄姊一名「元寶」、一為「月寶」,三妹深覺己名諧音不雅,是以幾乎不對人提到自己的名。

「三妹子?妳排行第三?」聽來「三妹子」應是稱謂並非名字,但金女不追問;追問閨女的名於禮不合。

「是的,我是么女。」順勢她看向車廂外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很是強壯,直挺挺散發雄健自若的氣勢,教人忍不住被吸引目光。

「我和舍弟相依為命。」有意讓么弟聽到他們的對話,金女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三妹子可有長上與手足?」

「有。家母和兄姊住在京城,我獨居鎮上。」對方大概是路途無聊才問這些瑣事,三妹心不在焉的點頭,不以為意多說了幾句。

有意為么弟探問她的身家,金女點到為止。難得么弟留心女人了,他這如父長兄不幫一把怎麼成?

鐵生聽三妹一連串如歌的甜膩軟語,下腹竟發熱,不時鎮定心神。他感謝兄長,但不希望這些提問過於直白可能會嚇到她或失禮了。

「要不要吃茶點?」挪來小几,金女邊布置邊問。

三妹瞧對方從置物小櫃端出食盒、茶壺,便客套。「我自己帶了乾糧,多謝妳的好意。」

「那我們交換著吃,再配點茶水。」倒了二杯茶,金女招待她。

三妹拿掉手套接過花瓷小杯,瞧對方先喝了也跟著喝。芳香回甘的溫熱清茶,感覺很是名貴。放下杯子,她從包袱拿出自己的食盒擺上小几打開。

「姊姊請別嫌棄,這是我做的相思甜糕。」從京城到芳渠鎮要好幾天,她借了兄長名下餅鋪的廚房做了比較能放的糕餅。

又被稱「姊」,金女頓了一下,隨即微笑。「妹妹叫我『金女』即可。」

「哦,好的,金女……姊姊。」對方分明比自己大不少,三妹覺得直接叫名字不妥、失禮。

她的堅持教金女失笑,不置可否,接去甜糕就口。

明明只是吃糕,模樣仍美。三妹沒看過那麼優雅的畫面,好像連自己那普通的糕點也變成山珍海味。

「真好吃,妹妹的手藝真好,我還能再要一個嗎?」

「姊姊別客氣,請儘管拿。」被讚美手藝,讓她心生一絲虛榮的微赧。今日入夜前就會到家,這些糕餅可以吃完;只是被問路就有便車搭,分享糕點也算聊表謝意。

金女挪了身子,將糕點遞到么弟嘴邊。「那,張嘴。」

三妹見男人張口就吃,沒半點遲疑,一時不知何故有種羞怯感。接著他雖沒回頭,但嗓音聽的出帶著笑意。

「金女,這餡料甜而不膩,糕皮入口即化,很是美味。」嚼著糕餅,鐵生心頭霎時泛暖。這滋味教他憶起往事,尤其是餡料味道像極記憶中林記餅家的蜜紅豆餡。

那年,送他醜醜長相思的林家三小姐不知現在何處?

當年他離開林記廚房回府後,耐著性子向父母、兄長們為之前的爭吵道歉,準備隔日帶二哥去林記光顧,不料當晚他和二哥就被急召回宮。

反正餅界名家林記不會跑掉,待他閒暇、二哥也能出宮時,他倆再一道去拜訪即可。

不料緊接著他與二哥被捲入宮廷鬥爭,幾年後他更被迫離開京城駐守邊疆,返回林記的事便耽擱了。

這一擱置,人事全非,轉眼就十來年。待他逃回京城才得知林記在數年前慘遭祝融,一家死的死、散的散,短期間內也無從打聽。

至於車裡的姑娘,那滴溜溜的大眼、紅撲撲的圓臉及恰巧排行第三,都教人倍感親切又莫名惋惜。

她使他陷入思念,心想再見那林家三妞娃兒的機會應是渺茫了。

*   *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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