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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鐵生起床練了半時辰功。如廁盥洗後,磨墨、條列了一張採買清單。

燒水煮茶,他去向兄長請安,道是要出門買早點,要對方再睡一下。

換上乾淨的衣服、毛皮短掛,梳理髮髻、繫妥頭帶,束腕、綁腿、套上皮靴,便出門去了。

由新掛名的奉宅去到倪三姑娘家,一般人的腳程約是半刻。一路上二旁沒屋舍,只有白雪覆蓋的荒地,皆屬兄長的財產。

舉目四望,鐵生計劃待春天一到便分區整地,種些有益兄長的蔬果及藥草。

弦月西沉,夜空的星辰稀疏閃爍。

時辰尚早,路上沒旁人,前頭已升起霧白炊煙。

他心跳稍微加快,提氣前掠來到三妹的住處前,她屋宅門前高掛明亮燈籠,門板已全開。

停在門前的大灶旁望進屋去,蒸騰的熱氣氤氳,她嬌小的身子正在工作檯邊忙碌,將糕粿模板印在捏好的粿糕上。

她繫著白圍裙,束著白綁腕,綁著素雅的頭巾,專心幹活兒。白白淨淨的,已不像十幾年前那又蹦又跳的小丫頭。

「早,三姑娘。」靠近揚聲打招呼,他細瞧她脂粉未施,粉唇似菱角微揚,雖無妝點仍純樸可人。

聞聲躍起,三妹差點印壞手邊的相思桃粿,結巴:「怎麼這麼早?鐵生公子!」趕忙撈起桌上小盒裡的手巾,她擦淨雙手才迎上門前去。

「這麼早就開始忙了?」大灶上,蒸氣騰騰的蒸籠高疊四層。「妳做的是糕餅營生吧。」

「是的,一點糊口小買賣。」他今天沒戴斗笠,髮梳的一絲不苟,暗色服飾整潔嚴謹。雖被頭帶遮住前庭,但額前似乎略寬、頗帶福氣。大鬍子蓋了半臉,但不骯髒糾結。黝黑的皮膚,配上挺鼻、炯眸、劍眉,挺性格的。「今兒比較早;昨日傍晚才到家,今早便改在丑時起床幹活兒,明日就不會這麼早開門了。」

「有什麼做好、現成的吃食,可以讓我買些?」昨日吃過她的相思甜糕,口感在水準之上,想必其他的糕粿手藝也不差。

「嗯……」瞄一眼線香,她思量著表示。「急著走嗎?等香燒完,灶上的就可以出籠;桌上的桃粿已被朝市的人訂走了。」

「不急,我可以等。」而是很是樂意。她仰頭的模樣有種嬌怯氣味,似撓著他的心版。

她熱情的請他進屋,要他坐在工作檯旁的高凳。「我這兒窄小,平時不讓客人待在這吃喝,只能請你坐這。」

「不打緊,別招呼我,妳忙吧。」客套,他東張西望自得其樂。

話雖這麼說,她可不會讓他呆等,便舀一碗豆汁端來。「剛熬好的,燙著。」

「多謝,外頭可冷著,這真好。」小碗就嘴,豆汁微甜且香。對上她彷彿略帶期盼稱讚的明眸,他回以讚賞的笑意。

不掩讚美的目光教人虛榮,她羞赧了不再多說話。坐到工作檯一端,她陸續將桃粿都印好圖樣。

以香槿葉包起最後一個桃粿,她伸手遞給他。「這是相思桃粿,趁熱吃吧。」

「欸,有喝又有的吃,」接過,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心底打了突,他留意不讓桃粿掉落,以免洩露蠢動的心緒。「這些總共多少錢,待會和新出籠的一起算。」

「不用了,這些請你,謝過你昨兒載我一程。」指尖接觸的剎那,就像昨天幫他餵食般,有種發麻的錯覺由指尖鑽進心口。凝神收回手,她克制自己別結巴。「還有,金女姊姊請我吃喝的香茶和糕點也都很美味……

「三妹子,有客人啊?」鄰居賣豆腐的趙大娘來到店頭,打斷三妹的話尾。

「欸。」介紹鐵生給對方認識,三妹隨口寒暄了二句。

……那我先回去忙了。」確認他非可疑之人,趙大娘便帶著興味的眼神走了。

待鄰居一走,二人四目對望,在鐵生深邃又似內含千言萬語的目光中,三妹才發覺讓他進屋似乎不妥。

難怪趙大娘會特地過來,因為在這鎮上他還是生人!

*   *   *

鐵生慢慢咀嚼桃粿搭配豆汁,看她忙碌。「這豆汁也賣?」印上壽桃圖案的相思桃粿,又是熟悉的滋味。

「客人帶竹罐來裝我才賣。」用香槿葉墊著桃粿,三妹將它們妥當排列放入手邊鋪著油紙的方型木籃。明明身旁沒多添物品,只是多個他,她卻莫名感到屋裡不僅擁擠,還更熱了,教她的羞怯無處躲藏。

昨日聽他道是晚些要去飯館用膳,但為了今日早起她昨晚極早就寢,便沒機會也沒向外頭留意奉家姊弟是否路過門前上街去。

岑大娘代管的宅子久未住人,屋裡想必什麼也沒,不知他們姊弟倆昨晚是否吃飽?

有一句沒一句,他提到上午計劃採買民生用品,下午要去找綑工之類的粗活兒幹。

「往碼頭的方向沿路問問吧,那附近有不少商家需要大量雇工。」手裡忙著,她看火勢、瞄線香、排桃粿,十分熟練、順序流暢。

他表示想幫忙,但都被她微笑婉拒了。

想來也是,這些糕粿活是她的生財之道,自有習慣流程,他插手只會添亂。

「我以為妳只做糕餅,沒想還炊桃粿。」店招上的是「餅家」二字,賣的卻不只糕餅,也賣米製炊粿。

「我做的糕粿種類不少;在一般時期今天是炊桃粿,明天是做糕餅,甜包子每天都蒸。遇到年節就得應景做些鹹菜粿、春捲、湯圓、粽子、油飯或其他糕點。」以忙碌掩飾自己的緊張,她提醒自己以正常的音量與他閒談。「等包子出籠,我蓋個『福華印』就可以讓你帶回去了。」

轉眼線香快燒盡,她起身去端起蒸籠。蒸籠一開,霎時熱氣蒸騰的教人睜不開眼。

那竹籠真大,籠子寬的教她展臂幾乎合抱不起,看的他為她捏一把冷汗,怕她摔跤、燙著。下意識他想幫忙,可又怕越幫越忙。

她快手快腳將竹籠一層層分開放到一旁的多層木架上冷卻,回身繼續未完的桃粿排放。

他好奇起身去到木架旁,見蒸籠裡的白包子表面晶瑩圓潤、平整全無花樣,一端收尖一端渾圓飽滿、似長形水滴。這形狀……他盯著,啟口:「這包了餡?」

「包紅豆。」順口答,她沒抬頭。

相思甜糕、相思桃粿,該不會連包子也是……他觀察她的反應,試探。「它叫『長相思』嗎?」

「不是,它叫……」下意識她欲否認,但沒答完才想清楚他所問為何,便停住手邊的活兒回頭。「你吃過我爹做的『長相思』?」

「長相思」之名是先皇御賜,普天之下只有出自父親之手的紅豆包子才可以此命名,而之前她從沒提過這名稱。

她才反問,便對上他好似帶著震驚、歡喜、思念,又複雜難言的眸光。

「從前,有個四、五歲的小娃,送給我一籠她做的長相思,說她父親是天下第一糕餅師傅。我不能占她便宜,便以一只金鎖片跟她交換了一籠『長相思』。」緩緩道出往事,他難掩激動。原以為不可能再遇那志氣高昂的小娃,不料踏破鐵鞋無覓處,人兒竟然在眼前。

「你是大哥哥?」關於金鎖片,不是當事人是不知道的。除了自己和父親外,她沒對旁人說過此事。驚訝掩口,她不敢置信的微顫起身。

「欸,三妞娃兒。」沙啞,他一直想再遇記憶中的小娃。無論她是否記得他都不打緊,他只想確定在林記遭受祝融後她是否平安幸福。若她長大成人也繼承其父手藝,就太好了,他可藉著購買長相思慎重對她道謝。

「大哥哥!」好久沒人如此喚她小名,她激動踏前一步。兒時回憶至今縈繞心頭,當年雖非有意,但不可否認她第一次「賣掉」的長相思,就是被眼前男人「買下」。

他雙手一把包住她的小手,也不管她手上是沾了油還是粉。「三妹姑娘,我為妳感到驕傲,如妳所說,妳學會了令尊手藝,繼承倪師傅衣缽了。」

霎時她羞紅臉,沒想他還記得她小時候說過令人發噱的童言童語,忍不住赧然又汗顏。「我要學的還多著;這包子,怎麼做都差一味兒,是以我做的不是長相思,是『相思包子』。」

「還不是長相思啊?」一瞬也不瞬的瞧她,他欲看出她在成長過程中承受過哪些艱辛苦痛。

「欸……」仰頭,她也回望。在那大鬍子後,依稀是當年對她親切的哥哥。雖然記憶中大哥哥的面容已然模糊,卻仍教她心湖激盪,一時分不清是為了哪樁。

回神,她欲抽手,他卻不放。被他厚實有力的大手包握,彷彿連心口都被包覆了,教她為這溫熱的交握不知是羞還是慌。

「鐵生哥,我當時沒那麼小,已經七歲了。」嚅囁,她瞥開眼想自己已不是孩子,眼前的其實也不是哥哥而是大男人。

也就是她現在十八了!他驚覺。這小手兒握在手中感覺雖好但不放可不行,她是個大姑娘了,他不可逾矩。

他不捨的鬆手,鎮定心神清嗓柔聲:「那時瞧妳小小的,很討人喜歡,才以為妳還很小。」

除了父親外,小時候的親族沒人如此稱讚過她,她羞煞,熱氣直冒上雙頰。

她害羞的模樣教他心底小鹿蹦跳,直安撫自己鎮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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