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盡頭
十五年,人生中有幾個十五年?
思龍望著窗外夜色,微笑。
歲月,不,是協保至誠的情磨掉他的稜角,他的性情已不像二十來歲時那般銳利。
日前,協保看著他發呆時,傻笑道:「我好像在做夢一樣,竟然可以和你這樣平靜的度過這十幾年。」
揚著笑,思龍想起那時自己怎麼答他。「再過幾年,我會去找個年輕的。」
這話讓那頭熊著實緊張了好一陣子。
自高句麗開國以來,在朱蒙太王與召西奴王后共治之下,再加上全國齊心的努力,國勢不僅越趨穩定,也更加富強,早勝過夫餘。
在輔佐召西奴王后的這些年,思龍知道女主人看著與亡夫優臺所出的二位王子年歲越長,便越發憂心——當年夫餘的三位王子為了爭權奪位將她捲入宗室之亂,那些點點滴滴都是借鏡。
有幾回,他伴著女主人至南方開拓經商路線,就已得知她計劃著將要出走。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國家不需要二位皇子——沸流大王子遲早會登帝位,而溫祚二王子在高句麗久待是不合宜的。
召西奴王后是堅貞且具遠見的,也許是那份早就預備好會離開的決心,所以她並未與朱蒙太王誕下任何兒女。
情愛不是生命的一切,尤其是身為一個母親。
就算王后與太王成了婚,但逝去的優臺和芮肅兒夫人永遠是他倆之間跨不過去的牽掛。
朱蒙太王雖仍是召西奴王后的最愛,但卻不再是最重要的。
南方比北方更暖,土地肥沃。幾次南下,思龍很清楚女主人已相好寶地,只等沸流大王子及冠,便會出發南遷了。
錢財、人脈、土地、手段、遠見,這些成為帝王的基本能力召西奴王后皆俱備,當年若非王后深愛太王,高句麗哪輪得到朱蒙稱帝呢?
不過不打緊,思龍深信憑著女主人的能耐,就算重頭來過,要再建立一個帝國不是難事。
到時,他會跟著她離開——她死了丈夫、拋下愛人、離開長子,要獨自去開拓一個全然無法預測的新局面,他可不能離她而去。
憶起在好友優臺臨終前,他應下護衛女主人一世的誓言,在更之前,他也應承過伴她一生。
這輩子,協保不是他的全部——他不選擇情愛,他選擇對女主人的忠誠。
* * *
心下才如此準備著,高句麗即發生了驚天動地大事——朱蒙太王的元配妻子芮肅兒夫人與獨子琉璃王子被證實了沒死,並被接進王宮。
帝王的繼承順位被動搖了。
芮夫人一心想走,因為她自知與召西奴相比,完全不具治國長才,她有的只有元配的虛名。連丈夫也不愛自己,對自己只有多年分離的愧疚,所以她要成全丈夫與召西奴。
但太王一派的擁護者,為了忠心與歉疚,死裡擁護琉璃王子登上太子寶位。
為了女主人,思龍絕不容許這事發生。
他看準太王重信諾,所以只要我方不動,太王絕不會自毀信約讓獨子繼承大統。因為當初朱蒙太王親口立誓與召西奴王后的婚姻,將是以沸流王子必定繼承王位為前提而成立的。
然而延采靈一族,卻短視近利輕舉妄動,帶兵意圖謀刺朱蒙太王和琉璃王子,連帶拖累召西奴王后。
這一次的延氏逆謀造反,讓思龍的苦心前功盡棄。
原本計劃沸流王子即位,溫祚王子南遷,中途冒出來的琉璃王子對思龍而言不足為懼,太王不會毀棄承諾搬石砸腳。
愚蠢的延氏讓召西奴王后站不位腳,失去理直氣壯讓長子即位的立場。
政治的現實不是情愛能左右的,就算貴為王后的召西奴,被捲入王室鬥爭也是無力回天,只有拱手讓出長子的太子繼承權。
既然必須帶兒子們離開,王后的寶座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望著窗外,新月如勾,思龍知道,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 * *
「待會兒確定要跟太王說了?」思龍再三確認女主人欲離開高句麗的決心。
「你若要留下,我絕無二話。」不管是什麼事,召西奴都會讓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知心的好友知道。
「我怎麼會留下?我應了妳的承諾必定做到。」
「你不像我是為了兒子,協保在此,是你的歸宿啊。」
「他不是我的歸宿,就如同他要跟我走的話,那就不是他;我要留下的話,那就不是我。」思龍一貫輕鬆的語調,態度卻十分堅決。
數日後,召西奴王后公告天下將要退下后位離開高句麗,全國百姓一片不捨。
對於沸流王子因年少無知被捲入逆謀事件是教人惋惜的,這事件使王后不得不對延氏一族大義滅親,並且讓出太子繼承權及王后大位,但二造卻仍不能相互抵消。
因此召西奴王后離開,芮夫人遞位,太子寶座也由琉璃王子繼承,一切都順理成章,無人異議。
* * *
日前,思龍已隨著女主人搬出王宮,住回王后的娘家延陀勃大輔的宅邸。
沒有協保長伴枕畔的事,他得早些習慣。
今日,思龍一早便進宮——他約了協保道別。
來到前庭中的一角,依著雕花的石柱低牆,他靜靜等待早朝結束的協保前來赴約。
風揚,吹起思龍的長髮,也帶來了沈重雜踏的腳步聲。聽那聲,思龍就知道是枕邊人來了。
「太善人……」來到戀人身畔,協保盡最後一分力試圖挽留。「王后娘娘要走,你也要跟著離開?」我們之間這些年來的一切,不足以讓你留下?
「當然要走了。」思龍回過身,輕笑著反問協保。「那你要不要跟我走呢?」你明知道答案的,何必再問?
協保無言。王后一走,可說是帶走了國家一半的人才和財富。嬌弱的芮夫人和琉璃王子只能依靠太王,而太王失去王后這位心靈伴侶,又能依靠誰呢?
見此情狀,他怎麼走得了?
「那麼……你路上保重,多照顧自己一點,珍惜自己,也好好的照顧王后娘娘。」低啞著叮嚀,協保很清楚自己再怎麼不捨,也改變不了戀人要離開的決定。
長年來,他從不曾想要戀人為自己改變——戀人最美的地方,就是他那高傲的個性。
「我會的,你也好好保重。」思龍回望著他,深深的、凝重的。「就算我離開,我們之間的緣份也不會中止,我到死,也不會忘記『護衛隊長』你的。」
協保沒回答,只是緊握著拳,面色僵直的目送他離開。
* * *
夜深,屋外傳來敲門聲。
最後一次檢視自己行李的思龍,聽到聲音是從隔壁女主人的房間傳來的。
這麼夜,有人來找女主人也不會不事先向他通報。
到底是誰呢?急著去打開門,驚愕的看到門廊下站著一名男子。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好不再見面?
「我陪陛下來的。」協保仰首望他,熊眼似的眸子,盡是柔光。
思龍轉頭細看,隔壁的窗紙上被燭光映照出相擁交疊的人影。
夜風起,思龍微顫。
「冷了,你快進房去。」協保的嘴邊吐出白煙。
「你呢?」思龍環著自己,微顫著拉緊衣襟。
「我得在外頭為陛下守門。」協保的傻笑,多年不變。
明天,明天就要出發南行了。思龍望著伴著自己半輩子的枕邊人,心頭狠狠的揪著。別再留戀,留戀,只會讓以後更痛。
「你快進去吧,陛下和王后娘娘話別後就出來了,不會太久……」
協保話還沒說完,思龍就奔下階撲進他懷裡,狠狠的吻他。
約好不要再見的,但還是再見,決心不再留戀,但還是留戀。
就在雙唇相接的下一秒,協保也煞不住心底揪痛的難捨,猛地攔腰抱起思龍三步併二步奔進房,胡亂將門扣上。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
思龍和協保的腦海裡都不約而同的揚起陣陣警告,警告他們不可以在這最後的時刻還緊抓著彼此不放。
但是誰也沒理會那警告,他們的唇舌交纏,倒臥在床褟翻滾,手腳不忘拉扯著對方的衣物。
也不管脫光了沒,思龍迎合,協保壓上。
「混蛋!保!我恨你!!」思龍哀鳴,指尖在協保的背上留下抓痕。
愛跟恨是一體的二面。
「恨我吧、恨我吧!」協保熊吼,落下男兒淚。
有多愛就有多恨。
「該死的你!我恨你!恨你!」尖嘶,思龍急切的吮吻著愛人的唇,嘗到鹹鹹的血腥味。
時間不夠。
「對!我該死!該死!」協保咆哮。
十五年太短。
「我要忘記你!可恨的你!」
沒有下一個十五年了。
「忘了我吧!忘了我!」
只有今晚而已。
思龍和協保瘋狂的相愛。
就像想要了對方的命一樣,想吞掉彼此的血肉,想把對方的心也刨出來。
糾纏。
疼痛。
絕望。
沒時間了。
只剩今晚而已。
* * *
一次又一次,狂烈而毫不保留。
喊到聲音都啞了,哭昏了幾次都算不清。
身體是愛著的,心卻痛得要碎了。
當遠方第一聲雞啼遠揚,思龍驚嚇,差點發傻。
撐著床板坐起身,他失神的望著微亮卻霧濛濛的窗外。
散亂的,他整個人都散亂了。
協保也坐起身,從背後抱住思龍,緊緊的,像要把他散亂的神魂都攬回來。
好半晌,沒有一句話。
又是一聲雞啼,思龍渙散的眼神恢復了清明,轉而冷冽。
「去揉毛巾來幫我擦身。」
協保下床,邊套上自己的裡衣邊走到角落的洗臉盆照做。回過身,思龍已坐在床沿了。仔細的,協保為他拭淨自己沾在他身上的痕跡。
「衣服。」
桌几上放著的是今天思龍要穿的衣物,協保去捧來,一件一件為他穿戴整齊。
「頭髮。」
取來木梳,協保為他編結長髮。
好一會兒後,思龍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
呆坐了半晌,思龍揚起了微笑,也轉身去揉了毛巾服侍協保,為他穿衣、梳頭。
「真好看。」深深瞅了他一眼,思龍最後一次親吻他的唇角,牽著他的大手往房門去。
隔壁也有了動靜,應該是太王醒了。
送到門口,協保出了門廊,下了檯階。
回過身,他望著倚在門邊的思龍——多俊美!就像晨霧中的神祗。
四目相望無言。
還有什麼還沒說呢?
思龍和協保都選擇沈默。
只有眼神,望著對方的目光,傳達著彼此糾結半生的情。
這時,思龍忽地笑了。
他那帶笑的明眸,就和十多年前第一次相遇時一樣的美,美的讓協保快要心碎,更揚不起向來習慣的傻笑。
「保……」朱唇微勾,思龍半斂了眼,冷冷的吐出一句。「我詛咒你下地獄,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好。」不加思索就答,協保仰望著一世傾心的戀人,為了這臨別的最後一言,打心底放心的笑開了。
一會兒後,隔壁的門開了,朱蒙太王步出,身後跟著召西奴。
隨侍太王身側,協保與太王都頭也不回的向大門的方向離去。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內,召西奴眼角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思龍瞥見,轉身展臂,讓她投入自己的胸懷。
霧散,晨風寒。
【摘自[朱蒙] 生命的盡頭(協思)(完)】
===以下為關於[朱蒙] 生命的盡頭(協思)(完)的二三事分隔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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