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對和風精緻美的口金包愛不釋手,臻緣蹦跳著在桌邊的空間轉圈圈,好半天終於坐下來進一步關心眼前這位遠道而來,近乎陌生的故人。
「要在臺灣待多久?一個禮拜還是十天?也沒提早告訴我,要是提早讓我知道,我可以去機場接機,為你安排道地的深度行程;也不能說現在不行啦!但我說過要招待你的,一定說到做到!隨時配合!」把口金包放在觸手可及之處,她遙指下方的行李。「尤其是你的行李還帶著,下午才入境嗎?訂了哪間飯店,還沒check in吧?如果不是在附近,待會我可以幫你叫車送你去,我有合作的車行。」
見她雙眼發亮、情緒激動的模樣,滿福為她連珠炮的發問失笑,等她講到一個段落才回應。「沒,我沒訂旅館。剛才在車上查過了,旁邊的市場有幾家民宿,隨便找一家睡就好。若找不到,去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網咖瞇一下也行,天很快就亮了。」
聞言,她雙眼圓睜,不能認同的前傾上身。「不可以!現在這麼晚了,不管去哪家民宿過夜隨便都會收你至少一千二百元!不行!我樓上有空套房,讓你免費住一晚!」一想久別重逢的故人,竟然要像毛頭小伙子一樣去窩網咖;好吧!這種類似沒床位過夜,厚著臉皮縮在青年旅館起居室的沙發等天亮的事,她在紐國做過。若她現在是二十出頭歲,這種情境是沒問題,但以她現在的心境來說,是不能接受的。
「咦……妳樓上有套房?」後傾上身裝傻,其實他清楚她在樓上擁有幾間套房,而且明定限租女性。「是出租用的?」
「是!走、走、走,現在馬上帶你上去看環境。」以為他不信,她雙手扶在桌面要起身,但被他以一個手勢打住。
「等一下,這樣不妥。」搖頭,他雙臂環胸,回視她表明自己的立場。「親兄弟也要明算帳;我會付妳一千二。我做過功課,這是最低的行情價。」
她皺眉不同意,也像他一樣環起雙臂。「沒那回事,我要盡地主之誼,你別不給我面子。」
聞言,他覺得有趣,決定跟她討價還價。「不然,一千塊?」
「三百。」見他目光堅定,她明白他要付費是認真的,而且會跟她耗。
「八百。」搖搖頭,男子漢大丈夫,他不占人便宜。「不然我現在就走。」
抿抿嘴,她瞧他臉色,三秒後嘆氣讓步。「最多五百,不可以再多了!」
「好,五百。」青年旅館的一個床位,大概也是這個價碼。拿出皮夾,他乾脆的掏錢。
「別現在給我,你都還沒上去看過房間。」見他把鈔票順著桌面遞過來,她找著藉口打算拖時間不收這筆錢。
「待會再看沒關係,我相信妳不會坑我。」視破她的歪主意,他歪了一下頭示意,不上她的當。
「唔……」他那個歪頭的小動作,還有眼角帶著笑意的眸光,簡直像在放電似的莫名擊中她的心臟,教她怔了一下,幾秒後不再掙扎的收下費用。「好啦!」
瞧她噘著嘴,瞪著他口中唸唸有詞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教他忍不住得逞的笑出來,大口灌自己的飲料。
「欸!你真的……」拿他沒辦法,她搖搖頭也只能跟著笑。
前傾身,他左手撐著頰側含笑看著她,而她也嘴角帶笑回視他,彼此之間沒任何羞澀或尷尬。明明只在很久以前見過一次面,根本算是陌生人,但此刻的氣氛卻像認識多年的老友在敘舊。
霎時,他突然感覺四周的空氣彷彿凝定了,好平靜,好像時間在此刻停下來也不奇怪,好像……這裡是可以暫時讓他歇腳的地方。
思緒流轉,他揉揉後頸,為自己再倒半杯飲料,試探的啟口。「說到出租套房……其實我本來計劃現在拜訪妳後,隨便找個地方窩一窩,明天要去找房子,打算待一陣子。」
「你是要深度慢旅嗎?還需要找房子?」度長假嗎?怎麼可能待那麼久?就算明天他離開後,未來他倆不會再見面,她仍承認自己一時之間為了能與故人有更長久的時間站在同一塊土地上而心生歡喜,但也同時不解。
「我剛才說了,我不是來玩的;」輕笑著搖頭,他又伸手去拿開水壺把自己的杯加滿。「我是考慮長居,在這裡找份工作,住個一季還是半年,狀況要是不錯,可能會待更久。」
「啊?我以為你是出來度長假的,結果你是離開英……嗯,你是英國人吧?因為我記得你的腔調……」情緒已稍微緩和了,她聞言微訝,心生一堆自我猜測的小劇場,其中一則教她偷偷瞄了一下他的無名指,但沒看到戒指的痕跡。
「我的國籍是。」挑眉,他啜了口稀釋到只剩香氣的蜜水。看出她有很多疑惑,尤其是她偷瞄的小動作沒一點技巧,但他不點破,等她先問。
「是怎麼回事?能分享嗎?」又不是大學剛畢業要出外歷練的年紀,應該也不是離婚了要到遙遠的天邊療傷。細瞧他的臉色,她緩下語速與音調。「想說隨時可以說,不想說也沒關係。我能理解有時候人遇到一些事時會想離開自己的地盤,去到十萬八千里外的地方;像我就曾逃去紐西蘭念書,還有我們認識的那回,是我準備要移民去內華達州。」
她溫和的軟語,教他的心口忽地一揪。對上她柔情的眼神,他的思緒交織成亂麻,雖然成句,但難以道出口。聳聳肩,他選擇閉上嘴,瞥開眼再次放任思緒飄走。
她凝視著他,肯定在自己的社交小圈圈中看過類似的神情。放空、疏離、與難言的不明物無聲拉扯,和拒絕;十幾年沒見的故人不會突然出現,尤其這段期間他從沒與她聯絡過,說不定連有她這個人的存在都忘了,是以突來乍到必有因。
半晌後,她彈了彈手指,微笑發問:「你要吃嗎?」
他回過神來,對上她好像完全不在意他刻意放空的自然表情。「可以。」是的,他在試探她,也在測試自己;放棄已經近乎本能的職業訓練,不管身處之地是否有安全疑慮,他嘗試著觀察自己若停在這裡,能否心安。
她撕開幾份綜合堅果隨手包,倒到小碟上,與他分享。二人邊吃邊聊;大多都是她自顧自的說,他點著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
轉眼小碟空了,見她要再撕一包,他伸手阻止她。「我夠了。」
「哦;」收了手把自己杯裡的喝乾,她隨口提議。「如果你有別的想吃,我還有綜合果乾,甚至泡麵。」男人通常食量大,雖然早過了晚餐時間,不過基於健康考量,她暗自祈禱他不是宵夜派的。
「謝謝,不了。」含笑著搖頭,他撫著自己的杯身,不著痕跡的研究她的神情,思量著自己要走哪種路線應對她友善的態度,以確保彼此的安全距離。
見他斂眼,張嘴了,又閤上,還有手指的小動作,她判斷他可能要說什麼,但還在組織語言。
半晌後,他確定留白的時間夠了,抬眼對上她的視線,緩緩的開口。「那年,我是去美國工作的,之後在那生活了十來年。前年,我離開了回英國,然後半年前離開英國,開始往東邊走,一路走到這。」
「所以就來找我。」接續他的話尾,她刻意少說了「順便」二字,一瞬也不瞬的回視,注意到他從容的表情鬆動了,彷彿褪下了一絲輕鬆自若的偽裝。「你走了好久,累了吧!」走了半年,應該不是單純的旅行。
「是的,我來拜訪妳;嗯……我不知道……」不掩飾的苦笑,他聳聳肩放下杯子,以目光鎖住她的視線,把雙手平放在身前的桌面,想試試她接下去會有什麼反應。「我只是……想要整理……在美國那段時間裡的一段感情。」
為了整理感情,離開了美國回到英國,然後離開了英國前往東方,可見是很難處理、難到只能去流浪的嚴重情感問題。一秒推論,她將自己的杯子推到旁邊,關切的上身前傾。「分手了?」這是關鍵詞,因為他的表情霎時僵硬了,眼中顯而易見的悲傷幾乎瞬間滿溢,教她見狀心口一揪。
他並沒說謊,但也不是非常坦然。在虛實之間拿捏,他停了快一分鐘,但等不到她除了關懷以外的任何情緒,非常的單純,單純的應該很好騙。喉頭衝上來莫名的熱塊,教他不知原來把這件事向一個對他付出純粹之心的人說出來是那麼的困難,甚至沙啞了嗓音。「死別了。」
聞言,她倒抽一口氣。
雖然是如此簡單的三個字,但她瞬間明白了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為什麼會對她這個陌生的故人道出內心的創痛,因為他在亂槍打鳥。
事實上與他面對面的人並不一定要是她,只是現在剛好就是她了:從國籍所屬的地方開始找,他顯然是在找一個能休息的地方,找一個可以陪他療傷的同伴。
她切身的清楚,無論是誰,只要遇上那種虛無縹緲的失去,就算是再堅定、強悍的大男人,意志也會被摧毀。
此刻的他,明顯的還在用意志力做無謂的頑抗。
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左前臂,她平和的,不帶一絲過度的私情,輕柔的同理。「我為你感到遺憾。」
她的手輕觸的不是他的掌背皮膚,而是他的長袖布面。她水潤的眼眸中,除了關懷,別無他物。
煞那間,他肯定了,這裡很安全。
* * *
[待續]
===二三事分隔線===
本回的重點(?)是滿福並沒打算窩網咖(他在胡扯),還有臻緣黜臭他亂槍打鳥~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