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預訂夜宿的汽車旅館方向,「Felix Yu」駕駛著新買的二手房車,將音響的音量調為適中偏低,讓CD中的西洋古典樂循環播放,流淌在車廂的空間中,陪他度過這段不短也不長的車程。
與同袍友人共事社交時,他可以涉獵多元的流行音樂,但在私人的時間中,他偏好沒歌詞的純音樂,因為他只是想讓四周有聲音,但不願被複雜的歌詞干擾。
在無人的公路上,他隨著音樂輕哼,以本能駕駛,同時思索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年幼時,父親帶著母親和他以及祖父,由臺灣移民英國。但在生活還沒安定時,雙親隨即遇上交通意外過世,從此他和祖父相依為命。
為了讓他能在未來擁有一番成就,不枉來到異國奮鬥,在外一口臺灣國語、在家只講方言的祖父,在語言不通的異地做建築粗工,含辛茹苦的養育他。
「乖孫,你是咱厝的獨苗,阿公就算咬牙也一定會好好的將你栽培。都已經來這個國家,若活不下去、逃回去,多見笑!所以你要好好讀冊,將來若不能做醫生還是做老師,至少也要做公務人員,不能讓那些洋鬼子看不起咱臺灣郎。」
在他快十八歲,還來不及出社會奉養祖父時,老人家過勞而亡。
失去了最後的親人,他得自食其力了。
但一個剛成年,一點家世背景也沒、更沒錢的外來移民,能在英國做什麼?繼續求學是不可能的事了,幸好他身強體壯、四肢發達,頭腦算是靈光,也不介意為了謀生勞苦,是以為了生存,他順勢入伍。
軍旅生活雖然艱辛,但他可以學習很多專業項目,也可以申請修大學學分,思考將來要怎麼生活,最重要的是溫飽。
有工作、有收入,接下來即是談感情。從軍期間,他跟著同袍參與聯誼後有過幾位約會對象,但總因為跟著軍隊移防,約會關係很快無疾而終。幾次好奇,跟著豬朋狗友跑跑酒吧,試圖放縱,卻覺得搞一夜情髒髒的,茫然又空虛。
幾年後,他退伍了。在長官的幫忙下,他輾轉的在內華達州「沙漠科研學院」,得到一份校門保全的工作,於是隻身來到美國。
日前,他已在學院附近租了便宜的小套房、買了車,準備好投入新的職場。
他希望盡快在這安定下來,然後尋得交往對象,並有餘力經營感情生活;也許是從年紀小時就陸續失去至親,之後還跟著軍隊漂泊,是以他太渴望愛了。
他想談感情,想經營屬於自己的家,不想再孤單寂寞。
打了呵欠努努嘴,他注意前面的路況,準備在下個路口轉彎。
正式上班前,他有幾天空檔,於是在州內挑了幾個著名的觀光地點走走,例如:拉斯維加斯。
但他並沒像自己的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一樣,在賭場幸運中大獎,反而把手頭僅剩的一點生活零用金都花乾了。
可能是沒發財的命吧?平時他也沒燒香求媽祖保佑;不過話說回來,娘媽娘娘能在西方地區護佑信徒嗎?自嘲的乾笑,他思量著「Rachel」鎮已去過了,明天要前往哪個景點?
靠右側轉入公路行駛了一段路程後,他以極佳的眼力看到有輛小型車正在遠遠的前方行進。
反正不趕時間,他當是兜風,繼續行駛在自己的車道上。
這時,本來正常播放的音樂突然跳停了,接著反覆發出跳針般的錯誤播放音,還有刺耳的干擾雜音,教他不悅的低啐一聲。
怕是這輛二手車的音樂播放器老舊,可能會刮壞CD唱片,他本能的伸手去按了停止播放鍵,同時下意識的向後照鏡一瞥。
不料,鏡中反射出遠方的驚人景象教他見狀一愣,機警的回首欲看清是發生什麼狀況?
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此時烏雲密布。一道拔地而起的連天風柱,像帶領著千軍萬馬瘋狂進擊,捲起了滾滾黃沙,毀天滅地似的向他這個方向刮過來。
求生本能教他回頭將油門直踩到底,設法逃離身後疾速進逼的驚天危機。
龍捲風!怎麼會有龍捲風?馬的!肏!暗自咒罵,他繃緊神經研判逃難方式,幾秒後追上了前方也同樣正在加速行駛的小型車。
從車輛行進間出現的歪斜不穩,他判斷前面的駕駛人一定也發現了由大後方迫來的狂風,而且慌了。
出於身為軍人救助平民的職業訓練,他不多思索的加速行駛至前方與那輛車並行。長按喇叭示警,並降下車窗,他轉頭看到車裡的駕駛是一名亞裔女性,同時大吼:「停車!」
* * *
疾旋而來的狂風嚇得臻緣六神無主,只能緊握方向盤、拼命踩油門,怕極了車子會失控。
臺灣是個多颱風的國家,每年都會有颱風季,期間的防災避難是國人的日常生活,但是,她從沒遇過龍捲風啊!
現在她滿腦子只有影音媒體裡出現過關於龍捲風的恐怖畫面,但那些對現在的她一點兒幫助也沒!
這時她聽到喇叭聲,轉頭只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汽車,由一名像東方人的年輕男性駕駛,對她的方向面色猙獰的鬼吼鬼叫。
「不會吧!龍捲風還不夠,是公路強盜要趁火打劫嗎?」嚇得快哭,她低叫著怕死了不敢弄清來人的意圖,恐慌的直想逃。
好萊塢的警匪動作片她是看多了,但在現實中真遇到攔路歹徒,她是一點兒逃脫能力也沒。見那車距離的太近,她怕會被撞;車速這麼快,她若不減速,被撞一定會翻車,到時不用龍捲風吹,她會直接上西天!
這一邊,Felix見她不停車,不知該怎麼辦?由眼角瞄到後方緊急的狀況,判斷再不停車就慘了,決定逼車。空出一手對她比劃停車的手勢,他同時扯開嗓門吼得更大聲,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意思。「停車!下車!」
只見陌生車輛步步進逼,為求保命,她判斷目前的情勢;雖然明知沒什麼用,但她決定放慢速度拖時間,降下車窗對那人用美語示弱的喊:「先生,你要幹嘛?別逼車,我會翻車!有話好說,你要錢的話也得讓我停車拿!」
注意到她放慢了車速,然後他才聽懂那甜膩的語調在說什麼;原來她不停車是因為誤會他是公路搶匪!暗自翻白眼,但也確定了她能溝通,他緊接著邊吼邊配合她放慢車速。「停車!來不及了!車子會被捲上天!下車用跑的!找地方躲!」
原來不是強盜,是見義勇為、要給她逃生建議的路人!半信半疑,但沒法給她多餘的時間判斷這操著英式英語口音的陌生人的話,是真是假?只能寧可相信的放掉油門改煞車,慌慌張張的一手鬆開安全帶,一手開車門跨出去要下車。
同一時間,他從容不迫的穩健停車,一把抓來習慣性放在副駕上,但來到美國就備而不用的大衣,一邊下車抖開了套上,一邊繞過去衝到她的車門邊。
「快跑!」顧不得她明顯害怕到面色發白兼腳軟的模樣,他一把抓住她的左前臂拔腿往斜前方狂奔。
「等!先生!不可能的!我再怎麼快也跑不過龍捲風啊!」驚慌失措間,她沒心思去感受眼前男人的大手是多麼強而有力的抓痛她,尤其是她真的追不上他的腳程,險些快要跌倒的尖聲抗議。
「跑就對了!」連開車都閃不過了,他不會傻到以為自己跑得過襲捲而至的狂風,只是沒時間讓他解釋在幾秒前用眼角餘光搜索到的可能避難處……「在那!」
他半扶半抱將腳步踉蹌的她帶著奔到馬路邊停步往下看,確定自己可以應付腳邊這個高低落差。雙手定住她的肩,他當機立斷的高喊:「看著我!我先下去,妳再下來!」不等她答應,他以長年受訓的體能技巧,轉身一縱而下。
「下去哪?」話還沒問完,她驚訝的見他往馬路邊緣的陡坡滑下去,行動之矯健教人完全來不及反應。
「來!快滑下來!」站穩了,他執意救援的向上伸長雙臂對她信心喊話,不去感受遠方的大氣被狂風擾動,疾速進逼的恐怖感。「不要怕,我會接住妳!」
「這裡又不是堪薩斯州,為什麼會有龍捲風?」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她只是身處危機才禁不住的胡言亂語。無助的低下身子,她無法判斷眼前的落差到底安不安全?
這是什麼?乾涸的大排,還是疏洪道?心問,她鼓起勇氣,心一橫跟著滑下去,同時一點也不重要的暗自慶幸因為要去搭飛機,今天穿的是休閒褲裝而不是連身長裙,不然這樣跳下去不走光才怪。
妳是看「綠野仙蹤」長大的嗎?「我也沒頭緒。」暗自黜臭她的刻板印象,他隨口應答,準備好要接住人,同時也不解為什麼會遇上龍捲風?
根據他最近對這地區氣候的粗淺認知,這龍捲風的發生簡直不合理!但大自然的氣象變化哪是一般人能預測的?他又不是專業的氣象研究員。平時除了注意氣象預報、隨機應變外,此刻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哇啊!」四周沒東西供人抓握以穩住下墜的身體,當她尖叫著滑下邊坡時以為自己會摔個狗吃屎,不然就是跌斷腿。
不料,眼前的男人真是強壯,穩穩的接抱住她,同時將他的大衣前襟向二側一展包住她摟入懷壓趴在地,動作一氣呵成。沒空讓她對他的救援行動感到震驚或佩服,因為她同時被壓得差點岔了氣,只能抱著自己護住頭。
「趴好!我們待會活不活得了,全看神的旨意了!」隆隆的風聲像催命的巨妖,他高喊著盡可能伏低,將她的身體密實的護在身下,心想以前上戰場都沒死,若死在這,真是無語問蒼天了!
狂風襲捲逼近教身下的地面震動了,嗡嗡的耳鳴更教她感到腦海一片混亂、像在暈機。頭昏腦脹的彷彿等待著死神上門之際,她才驚覺生死關頭即在前。顧不得身邊有一名陌生男子,她終於禁不住害怕的哭出來,用中文和方言交雜著哭喊:「媽!對不起!我不該跟妳吵架!我是不孝女!」
聽身下的女人情緒崩潰的哭了,他沒法分神安慰。
從成年起,他就沒了親人牽絆、孤身一人至今,她還能將遺憾之情留給母親;雖然那位長輩現在不在這裡。而他就算想留下遺言,也沒對象可以寄託。
命在旦夕,他改口使用母語,以過往參與救災任務時學到的因應程序,公式化但不疏離的給予安撫性的話語。「不孝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不孝的。」
聞言,她當下一愣。停止了哭泣,她慢半拍的分辨出這男人竟然使用同樣腔調的語言回應,心驚:是臺式中文!
煞那間,狂風襲來,連天地都為之震動,不給人任何逃脫或開口道別的機會,他倆只能聽天由命的緊緊依偎著擁抱彼此。
失重了!他們彷彿被無形妖魔的巨手,由地表剝離扔飛出去,同時感到不明的氣壓迎面逼來,失速的天旋地轉。
不待人叫喊反應,下一秒,他倆同時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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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