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再過幾天便是上巳,三妹知接下來直到坐完月子前,是沒法上山祭拜父親,只好請託同樣要上山拜祭金女的雲勇,也幫她為父親上供。

對父親的孺慕之情與思念丈夫的寂寞,都教她感傷,只好在家日日誦經,祈求父親原諒她接下來三個月都行動不便、無法上山,祈求父親在天之靈保佑鐵生平安,也保佑她誕下健壯的孩兒。

 

肚子又大了些,三妹夜裡常睡不好,睡姿怎麼挪都不對勁兒。鐵生在時都會抱著她,將被枕堆疊給她墊靠,讓她好睡。

忽然在昏昏沉沉間,她好似夢見丈夫了。

熟悉的手撫她的髮、為她蓋被,教她溼了眼眶。那感覺好真實,散發熱力的大手、溫柔的撫觸著,她偎向熱源,要自己再睡熟些不要醒。

好不容易夢見丈夫了,她不要醒來。

但那輕撫太真實……是真的有人!

她的房裡怎會有別人?危機意識教她一驚睜眼,竟看到披頭散髮的男人在眼前,嚇的她叫出來:「誰唔……

與語尾同時,她的嘴被摀住。但那力道不大,且不帶威脅性。在燭光映照下,她害怕的細看,竟見是一臉大鬍子的丈夫!「鐵郎!」

「撿兒……」輕喚,他刻意低聲。

眼眶熱辣,她掙扎要起身。「你回來了!」

「沒,」她的真情流露教他驚喜,沒阻止她,順勢將她摟入懷。身心皆疲憊,他迫切需要妻子的慰藉。「我上京面聖回報軍情,現在應在回北疆的路上,但實在忍不了,偷偷來看妳。」

她聞言啜泣,不敢置信的撫摸丈夫滿面風霜。不敢對他並非歸來一事失望,又聽他用上「偷」字,也跟著壓低聲。「你回來便好,會不會給人發現?」

他輕啄她的唇。「不會,我沒讓人看見,一路奔過來。」原本不想吵醒她的;他已給她離緣書,二人各不相干了,也許她身邊已躺著另一個男人,若真如此他也無話可說,只能默默祝福她。只是在羿州官衙宿夜時,忍不住想回來確認她安好。

在燭光下見她睡不安穩,知是肚子令她不適。他在家時,夜裡總得抱著她,將被枕佈置妥當讓她睡的舒適,但現下卻被他看見她沒好好照顧自己,教他生氣。

「鐵郎……我好擔心你……好想你……」偎著他哽咽,她淚眼婆娑仰望他,深怕這是一場夢。

「撿兒,別哭成這樣,對身子不好。」親吻她,相思、自責、不甘與擔憂緊揪他的心神。「刑叔和刑嬸可有好好照顧妳?我怕妳吃不好、穿不暖,晚上若跌跤了沒人發現怎麼辦?我日夜擔心。但聖上不宣我進京,我沒法親眼確認妳安好。」

「不打緊,我過的很好,孩子也乖、沒讓我辛苦……」抹淚,她硬擠出微笑,讓他安心。「你好好侍奉聖上、討聖上歡心,聖上總有一天會息怒讓你回來。」

「撿兒,妳千萬要保重自己。」撫摸她,他仔細確認她無恙。「我不能待太久,怕打擾了妳,本想看妳安好就走。」

他回來怎是打擾?她想反駁,但他要她不要等,她便不提,不讓他掛心。「你要走了?這麼快?」才沒說幾句話,他就要離開,這麼短的相聚怎麼夠?他一去便是月餘,她等的心都痛了。

「欸,」安撫她,他不捨放開手要她躺下。「我得在被發現前回羿州官衙。」

那離這快馬少說也要二時辰!她一聽這才驚覺,淚水霎時又被逼出來。「鐵郎!你的頭髮……」慌的要細瞧,他卻不讓看,硬讓她躺回被窩,疊了另一條被子和幾個軟枕給她墊腿墊肚,像他還在家時一樣。

「不打緊,只是耗損了真氣,待會回官衙會剃光,再長出來就是黑的了。」

她懂他的意思。他習武、步履無聲,怎麼進屋的也都因身懷武藝。一聽他為了回來頭髮都白了,她揪心的伸手討抱,他傾下身擁著她親了又親、別了又別。

她不捨的哽咽。「別再勉強回來看我……我不要你這麼累……會累壞身子的……我害怕你出事,只要你好好的……這樣我和孩子才會有希望……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別擔心我……」忍住不說她將來會去找他,她哭著說不清楚。多麼不捨,她強迫自己放手、捂著心口。

「撿兒,照顧好自己,好好照顧孩子,一定要平安。」

聽他硬是不說要她等,她下定決心將來一定會去和他相會。

他為她蓋好被。「別送我,我看妳睡了再走。」

聽他要走了,她怎麼能睡?她恨不得多看他幾眼。可她不睡,他走不了;他是逃回來的,她不能害他耽擱了回程。硬逼自己閉眼,她流著淚睡了。

 

卯時的打更聲教她醒來,丈夫早已離開。

她起身撫著肚腹、失神呆坐,眼眶乾澀又痠疼。

「夫人,要侍候您起床開市嗎?」門外傳來刑嬸的敲門聲。

「好。」雖然一點上工的心情也沒,但也許幹活兒可以暫時讓她忘記此刻為丈夫而起的揪心。下床去,她開門。「進來吧。」

*   *   *

快午時了,倪記和平時一般,三妹在店頭打盹兒,刑嬸回奉宅做飯,刑叔打理倪記內外。

日陽射入,一男人背光的身影踏入倪記門檻,三妹扶著肚腹起身要招呼客人不可進到鋪裡。但一細瞧,腿差點軟了,趕緊以手絹撢了椅面請人坐在工作檯旁的椅上。

「請上座,老爺;請待小女關上門再招呼您。」低頭,她瞄到門外是丈夫的石姓同僚,回身向後頭喊人。「刑叔,幫我把門關上三板,打烊了,沒賣的你打包好,一半送去繡莊請雲師傅分送給姊妹們,另一半拿去胡同發送給老人家和孩子們。」

「這麼早?」快手快腳,老刑照辦。「可糕餅還剩不少。」

「不打緊,老爺的族兄來了,我們有事要談。」交待老僕,她示意他動作快些。「另外,請雲師傅下工了來家裡晚膳。」

確定老僕擔著竹簍出去了,她端來豆汁和相思包子。「請喝,皇上,沒什麼好招待的,罪婦還是不太會泡茶。」恭恭敬敬的呈上後,她扶著肚子要跪下。

「坐著,小娘子。」

她一愣,將丈夫為她訂做的木椅拖轉了方向坐在對邊。「謝萬歲。」

「小娘子,妳怎麼還在這?」微服出巡,鳳葳行至此順便進來看看。

「皇上命罪婦看家,罪婦不敢擅離。」斂眼,她連偷看皇帝的臉色也不敢。

「妳不敢擅離,便要樂卿回來看妳?」

她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皇帝喚的是她丈夫的名,半晌才驚覺抬頭。「沒,罪婦不敢!請皇上明查。」

「不敢?那十天前深夜見妳的男人是誰?姘夫嗎?」

「沒!皇上!罪婦謹守貞潔,除了夫君外絕無他人……」猛地噤口,她差點被套出話了。皇帝怎知此事?難不成有大內密探在監視她及丈夫?

「小娘子,欺君之罪可誅連三族,妳要老實說。」

她驚嚇的啞口模樣,已是不打自招。

「小娘子,妳知嗎?樂卿守在北疆數年,北方諸國來犯皆無功而返;他是名將,卻不是忠臣。」

她不懂皇帝話中深意,本欲反駁丈夫「不是忠臣」之說,但隨即注意到臣民不得頂撞天子,趕緊捂住嘴。

「樂卿是看在書卿的份上,才在朝堂任職。」低嘆,鳳葳邪氣一笑。「樂卿的忠誠並不屬朕。」

「皇上!」這下她可聽懂了!帝王要構陷鐵生,她趕緊為丈夫求情。「夫君對皇上赤膽忠心,天地可鑑!」丈夫為了主子一句話就拋妻離家,怎會不忠?

「是嗎?樂卿可以為了書卿棄守邊關,為了妳一夜白頭,接二連三的欺瞞朕,妳還敢說他對朕忠心不二?」

她被一句話堵死,嚇的被逼出眼淚,倒抽一口氣差點要滑坐到地上。

「坐好,小娘子,不准在朕面前暈倒。」

她抖的牙打顫,不明白,死抓著木椅扶手端坐,淚水直掉的瞅著皇帝。「請、請皇上開恩,夫君是為了對二伯盡孝、對孩子關切,絕不是對您二心……求皇上開恩!」

「朕非昏君,豈不明事理?」微笑,鳳葳反問。「朕只是在想,該怎麼得到樂卿的忠誠?」

她發顫,什麼都不敢答。皇帝只要一句話就能定丈夫生死,她絕對一字都不能說錯,否則動輒得咎。

「小娘子,妳知令尊當年為何能奪得『香傳千里』的御匾嗎?」

「罪婦愚昧……」不懂皇帝為何天外飛來一筆,她試圖鎮定、揣測上意。

鳳葳拿起相思包子咬了一口。「嗯,這味道和倪師傅呈給皇室的長相思有九成九像了……」甜到膩口。又佐了一口豆汁。「小娘子,妳老實說,其實長相思並不是非常美味的點心,是吧?」

「是的,但……」含淚,她真切且卑微的望著皇帝。

「但什麼?」

「長相思是亡父畢生的榮耀,對罪婦來說即是天下第一的美味點心。」

鳳葳低笑,算是滿意這個回答,便決定告訴她一件事。「當年中秋競賽之際,倍受先皇寵愛的穆淑妃正當害喜,食不下嚥。偏偏評比之時,穆淑妃放著各式美味糕點不碰,只挑了倪師傅的包子吃了。先皇一見龍心大悅,當下欽點此包子為『天下第一』,賜名『長相思』。」

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父親的長相思並不似她記憶中的神秘,只是碰巧博得淑妃口味而成為天下第一,是以丈夫與她近期鑽研出的相思包子,也許已非常近似真正的長相思了。

然而丈夫的生死與父親奪下御匾的真相並無相關,皇帝卻在此時道出這段往事,她拼命想理解皇帝所言之深意。

「是以,皇帝,金口玉言。只要是朕出一言,天下人莫敢不從。」

沒錯,只要皇帝說長相思好吃,天下無人敢反對。「是的,皇上。」發顫,她不敢拭淚,等著皇帝再開金口。

「小娘子,我們打個商量,朕出條件,若妳應承,朕便饒樂卿不死,並讓妳赴北彊,一家團圓可好?」

聞言她並未驚喜,反而懼怕皇帝刁難,諸如要她殺人放火之類的,她怎麼可能辦到?「請皇上明示,只要能饒恕夫君,罪婦任憑皇上處置。」硬著頭皮,她以最謙卑的淚目望著皇帝懇求。

「但朕還沒想到要提出何種條件。」

她駭然瞅著皇帝,彷彿自己是被捏在手指上的小蟲般不值一哂。「皇上……

「罷了,待朕想起,朕會傳旨予妳,妳收拾收拾到巨闕關去吧。」

她呆了,半晌才回神,驚喜的高聲。「謝皇上隆恩!」

「小娘子,」起身,鳳葳揚聲。「天下第一糕餅師傅倪福氣的心血結晶是為『長相思』,門下僅其獨生愛女:鳳樂將軍之妻倪氏『惜玉』承襲手藝,切記。」

她聞言一震,為了彷若天籟的聖旨喜極而泣,滑下椅跪地叩首謝恩。「罪婦惜玉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送皇帝離去,她淚水不止,發顫著起身坐上木椅,撫著肚腹又哭又笑。「甲生!我們要去找爹了……

不知過了多久,老刑和雲勇一前一後進鋪裡來。

聽說有男人來訪,雲勇決定提早過來。「弟妹,發生何事?」進門見她含淚,他急問。

「大哥,夫君捎來音訊,道我可以和孩子去北疆了。」破涕為笑,她報告好消息,當然不細說關於皇帝親自駕臨之事。

 

 

 [待續]

arrow
arrow

    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